我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

我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这件事并不是妳一出生就能够明白的。一开始，我以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所以一旦身边有人忘记什么，我都以为是一种故意的过错。那些关于记忆的障碍我从没遇到过，我背书很快很顺畅，小时候课堂抽背，有同学支支吾吾地背不下来，老师勃然大怒，我认定那是一种对师权的消极反抗因此心生敬佩。

真正明白这是一种天赋是很久以后，我后知后觉地长大，提起前几年发生的事，令朋友惊喜感动:妳怎么会把我的事记得这样清楚?我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假装保留这些记忆是因为友爱而非我的脑子里总有浩瀚无际的内存空间。

这个天赋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通常我能够把痛苦记得很长久，过去二十年还不得不舔舐自己作为儿童的伤口，我记仇也比别人更多，我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和解，每当我要假惺惺谅解某人，我就会铺天盖地被迫想起当时的是非恩怨，重新陷入无法厘清的愁肠之中。

以前无法理解别人对我说他“忘了”是什么意思，我自作聪明地认定这是一种托辞，无非是不愿说才轻飘飘地说忘记——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忘?每当有人劝慰我权当前尘往事从未发生，忘掉就好，我也想要崩溃: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忘?

直到我真的开始遗忘，才发现忘记这个过程根本无知无觉，妳无需作出任何努力，轻飘飘地，像烟飘上来，婷婷袅袅地在空气中显形，一回头烟味还在，灰烬也在，但刚刚那阵烟就是轻飘飘地消散了。

临近中午，我出门吃了一只汉堡，我现在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下午三点，朦胧地感到有事没做，像平常一样开始做午饭。不是一个念头过去就立刻开始吃饭，而是要经历前序的准备工作，清洗蔬菜，加热隔夜的剩饭，开火炒菜，中间还有猫跳到厨房的操作台上瞄瞄叫，我不得不先喂饱猫再喂我自己，这样一整套下来，一直到颇有仪式感地打开一瓶冰镇饮料，手机屏幕也放上想看的影片，饭和菜都吃掉一半，我才终于感到不对:我感到很饱。

那个饱腹感很可疑，我吃得太少了，但无法找出原因。每天我会饥饿很长一段时间，有时饥饿感伴随着焦虑症化作酸痛的情绪坠在我的胃里，因此我总是吃很多，记忆里我要么毫无胃口，要么总是吃不饱，我能一口气吃到滞涨，一直到成年以后我才学会控制自己只吃八分饱―—控制不住的时候显然更多。

饱胀感让我想起来我刚刚吃过一只汉堡!但是一整个下午，这段出门吃汉堡的经历就像没发生过，就是消失了，但好歹最后还是有想起来，导致它重新变得清晰，我甚至记得那个咀嚼汉堡的感觉。

这样的症状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花了26年，我的内存终于开始过载。

这是一种症状吗?会不会其实真正的生活就该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稀里糊涂地活着，只有我被隔绝在外，隔绝在过去里，隔绝在20年前念小学的第一天被新同学嘲笑?我的脑子里还有很多乱糟糟的恨意呢，它们能不能被扔掉，换成我能记得我今天有没有吃过一只汉堡?

汉堡，椭圆形的一只，面包、生菜、色拉酱、一块煎得嫩嫩饱含汁水的鸡腿肉、面包，我努力优雅地吃，但还是一下子就吃完了，吃的速度比我记忆消散的要更快，其实每次想起我过于热衷进食我就心怀愧疚地感到自己很下等。